潮新闻客户端 王冠

我曾有的一个误会是风来自于我的手里。
我那时候坐在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我妈问我:“风来自于哪里?”
我想了想,就这么回答她:“风来自于我的手里,来自我的指尖,因为我的手一拂过,就有了风。”
多好的句子,“风来自于我的手里”。
可是,“风来自于我的手里”,这么好的一个句子,它的下半句应该怎么续?
我续不出来了。
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文字去求全补足,我那些狗尾续貂的文字,最终都比不上这前半句的轻盈与自如。就像我一生中写过的很多文字一样,我偶尔可以得到一两句好句子,但遗憾的是,我总是无法给他们一个恰如其分的收尾甚至只是对仗。仿佛下一秒的我永远追不上上一秒的自己。
或者,是因为那些句子本来就不属于我吧。

我留有这个遗憾非常多年。
直到,直到某天我偶然读到一句句子,叫做“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是楚人宋玉《风赋》里的句子。
没想到我居然与古人暗合。
那时刻我大概是激动的,那一刻吹到我脸上的风不是来自指尖或者青萍,而是来自千年的遥远时空,来自时间,时间本身。
于是,我更激动地去搜索这篇《风赋》,搜索这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下半句。
如果我对不出我的指尖,那么我只能寄希望宋玉对出了他的青萍。
“风起于青萍之末”,没有对仗的下半句。
《风赋》里,宋玉说完这句,自顾自往下说了。于是,风起于青萍之末,就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最后查到的不过是诸多后人的仿作与勉强,在那些已经庸俗的回答之中,最好的一句也只不过叫做“浪成于微澜之间”。
笑,这怎么能和他的青萍比。

于是我忽然就释然了。
释怀的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情。
在我最焦虑的时光里,我想当个作家,我期望自己能写出一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那一阵我甚至在公众号上写影评,但刚写了一篇,果然就被老三骂了。
那时节我向世界用力地呐喊,希望世界都听到。
这种内生的焦虑达到顶点时,我仿佛走在一片无际的旷野上,但是迷了路。
也许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的通病,就是目标太多,计划太多,想要到达的人生的彼岸太多。
那些焦虑直到在我读到青萍没有后半句以后,才全部释然。
一个好的作家需要确实地蓄谋已久。
一个更好的作家完全来自于上天的恩赠。
而我,我显然不够作,所以我应该成不了家。
我只是偶然地得到过一点句子,但我并不能因为这些句子出现过在我的脑海里,就认为这些句子属于我。
我并不是迷了路,而是目的地本身并不存在。
生活没有彼岸,彼岸的那叫做来生。
我现在没有遗憾了,并不是因为我能续上这句话了,或者这件心事不存在了,只是因为我已经不认为这是一种遗憾。

风起青萍没有下文,诗意与浪漫无从预期。
我现在告诉你我所写过的最好的句子。
没有上文,没有下文,它就只是这样,仅此而已。
我这一辈子,就像是翻越一座座山丘。
山是地的波浪。
一度让我兴奋的是,山色无穷无尽,起伏如少女的椒乳坟起。
最终让我失望的是,山丘无穷无尽,我翻过一座山后,面对的只是更高的山。
直到最后,我遇到一座山,它并非让我无法翻越,只是我确实十分疲惫。
我用了半生时间翻山越岭,向山走去。
可惜我一无所获。
万幸我本性难移。
最后我大概是想通了,我不管不顾地坐了下来,冲山喊:“走来。”
于是群山惊惧,地动山摇,它颤抖着向我走来。
(本文配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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