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现场。
真正的文明不仅在于善待生者，也要让逝者不再漂泊。
我们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陪伴他们走完最后一程，这也是对自己的生命教育。
原来，每个布袋都装着一段被遗忘的人生。
……
余姚市第四高级中学教师钱剑波凝视着电脑屏幕，将学生们写下的心得逐字阅读、打印整理，默默装订成册。
这些感悟源自一场场“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
学生们将花瓣撒入墓穴中。
上周六，在余姚市胜归山公墓，20位身穿校服、戴着白手套的高中生，将54个红色骨灰袋轻缓放入墓穴，覆土、鞠躬、献花，至此，余姚市殡仪馆2005年前的无名骨灰已全部安置完毕。
这是余姚四中的义冢项目，始于2014年，11年里，已安葬了243袋无主骨灰。
这些无主骨灰在殡仪馆存放超过20年，大致分为三种情况：家属放弃取回的骨灰、寄存后长时间未续费的骨灰以及无名氏死亡后经公安机关开具火化证明后的骨灰。
“11年的摸索，才换来这本写有160余名学生的生命感悟集。”明年就要退休的钱剑波轻抚书册，尽管承诺了继续守护这场特殊的生命教育，但在即将告别讲台的时刻，他愈发怀念项目初启时的情景。
一场结伴同行的旅途
2009年，在余姚四中，钱剑波开设了综合实践课，他鼓励学生自主选择感兴趣的社会现象进行调查，课程开设期间，先后推出了污水治理、文物修复、农村厕所改建、城市危旧房改造等多个门类。
2014年，严梦妮、孙钶等学生发现余姚市殡仪馆积压着部分无主骨灰，最久超三十年未安葬，这些逝者里有流浪者、孤寡老人，也有身份不明的遇难者。
严梦妮仍记得那时的触目惊心：“一个个红布包裹着无人认领的骨灰，堆放在墙角边，由于年代久远，布都脆了，没法拎。”
学生们在余姚市殡仪馆走访调查。
他们由此开启调研，在2015年清明节前夕，学生们向余姚市民政局递交信访件《关于建设余姚义冢的建议》，建议以树葬、海葬等生态葬方式安葬无主骨灰。
时任余姚市民政局副局长的朱建梁深受触动，亲赴学校与师生恳谈，“你们的想法极具人文关怀，建设余姚义冢的工作，我们会同你们一起持续推动。”
合作已经结成，但那个时候，余姚市民政局和余姚四中其实都明白，“这场行动没有现成答案，每一步，都需要摸索、尝试。”
余姚市民政局相关负责人向余姚四中学生作“义冢”信访答复。
那个时候，无主骨灰的处理没有具体的政策条文，国家和各级地方政府的殡葬条例里都没有具体规定。
随后的三年里，余姚四中的师生们深入殡葬行业调研，他们目睹了殡葬行业承受的社会偏见，“不只是无主骨灰问题，如果观念不变，会有更多人被束缚住。”
而余姚市民政局也在解决安葬地点和资金问题，“政策、资源都要慢慢对接。既要找公墓，又要建生态安葬点，还要上会筹划资金。”尽管困难重重，但余姚市民政局依然全力支持，“这不仅是生命教育课，更是推动殡葬文明转型的生动实践。”
直到2018年，浙江省殡葬改革政策出台，义冢项目才得以施行，地点定在余姚市胜归山公墓。这一次，余姚市民政局主动找到余姚四中，邀请一直为义冢项目不断奔走的学生们，一起举行“无主骨灰生态公益葬”。
至此，人文关怀与制度革新的齿轮开始逐渐咬合。
2018年，钱剑波带领学生开展了第一次“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
在亲历中，完成“补全”和成长
“没有这些孩子，我坚持不了十一年。”钱剑波很清楚，参加这个项目的孩子，其中的不少人都带着需要和解的往事，他们在“义冢”项目中获得的转变，让钱剑波看到生命教育的意义，持续激励着钱剑波前行。
祁家逞已是第三次参与“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是学校义冢项目团队里的“老大哥”，可在上周的活动中，他还是没有抑制住情绪，流下了泪。“那个时刻，我又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加入这支队伍。”
“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现场。
2023年，祁家逞首次报名了义冢项目，钱剑波向祁家逞的父母了解情况。“不允许，不能让他去！”电话那头祁家逞的父亲语气坚决。
钱剑波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景：少年们的激情，被家长的顾虑和所谓的“晦气”浇灭。
但钱剑波留了心眼，私下里找祁家逞了解情况，才得知少年埋藏在心底的遗憾。
那一年，祁家逞的外婆因病去世，他在外婆病危那天才回到家里，“看着病榻上的残躯，看着一个个指标变成书上的死亡标准，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祁家逞没能陪外婆走完最后一程，这成了他最大的遗憾，这种愧疚感在心中久久缭绕，化作他对义冢项目的执念。
少年最终向父亲吐露心声，得知儿子的心结后，祁父最终默许他报名。其实祁家逞也明白，父亲的固执，源自爷爷的早逝，在父亲十多岁的时候，爷爷就离开了他。
父与子，都因为至亲的离别而缺憾，但祁家逞却在学校的义冢项目里，找到了情绪的“出口”。
在墓园的无名碑前，祁家逞剥落白菊与黄菊的花瓣，同骨灰一起撒入黄土。“原来死亡可以这样温柔。”一位女同学如是说。
他说：“这便是生命影响生命，微光影响微光。”
学生们将花瓣撒入墓穴中。
曾让人毛骨悚然的骨灰，此刻成了连接生命的介质。与泥土彻底相融，化作养分滋养树木生长，祁家逞意识到——原来生命能以另一种方式被见证、被铭记。
后来，他自告奋勇担任起钱剑波的助手，帮助老师一同推进义冢项目。三年里，他和父亲多次谈及自己的感悟，他逐渐察觉，父亲对这件事不再避讳，他也发现，在课程的开展过程中，越来越多家长同意孩子参加这个项目，“否定的声音越来越少，这也许就意味着，这场学校教育正逐步转变为家庭教育、社会教育。”祁家逞说。
“这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其实钱剑波一直在思考这堂生命教育课的意义。
他始终觉得自己做的有限：“通过义冢项目，仅是教会学生正视死亡、尊重死者、珍视生命，课程的意义是否太过单薄？”钱剑波反复问自己。
“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固然重要，但更应着力避免新的无主骨灰产生。”在某次课堂讨论中，学生为他指明了方向。
随着调查继续深入，一个想法开始显现：“如果彼时的人们有诸如海葬、花园葬的选择，也愿意接受新式的殡葬形式，不被墓碑、墓地等外在因素约束，无主骨灰的问题是否就能得到缓解？”
基于此，钱剑波带领学生关注起当地生态殡葬的开展情况。他们不再局限于将其视为安置无主骨灰的解决方案，而是深入探究这种绿色安葬方式背后的现代性价值。
最终，团队敲开了余姚市民政局副局长胡文书的办公室门。
胡文书正为推广生态殡葬和惠民殡葬四处奔走，多年来，他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学生的工作，“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是推动绿色殡葬、拓展生命教育、提升社会文明的重要抓手，学生们的善意之举，让更多民众看到了另一种‘入土为安’的可能，这是一个重要的开始，接下来，要做好各类制度保障。”
当前，余姚正着力引导群众接受“终归自然”的生命理念，积极推动节地生态安葬设施建设，推广各类节地生态葬式葬法，先后出台了各类生态安葬补贴政策。
多年努力之下，余姚选择节地生态葬的人数逐年增加，阳明街道群立村生态墓园、临山镇九龙山墓园和低塘街道新福安陵园先后被评为浙江省节地生态示范点。
钱剑波（中）向学生告知义葬的细节。
“节地生态葬不仅费用更低，还能节约土地资源、减少对环境的影响，实际上，这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胡文书说。
回顾义冢项目的11年，钱剑波愈发意识到，这堂课程正通过学校与政府部门的良性互动，成为青年参与社会治理的实践样本，钱剑波有些感慨：“在学校与政府的共同努力下，这场面向逝者的追思，正化作移风易俗的文明新风，感染更多的人。”
记者 顾佳诚
编辑 王璐
